記憶中通往桃花源的路

相片提供| 楊秀隆

文字| 吳明季

從瑞穗往港口有一條沿著秀姑巒溪、橫切過海岸山脈的傳奇公路，一般稱之為「瑞港公路」（花64鄉道），奇美部落就位於這條公路的中間點。您可以想見這是一個位於秀姑巒溪畔河階地形、被層層疊疊相互爭奇的海岸山脈所環繞、千百年來易守難攻的美麗部落。


但是奇美的人喜歡稱這條外界唯一通往奇美的路為「奇美公路」，就像奇美的人喜歡稱「海金沙」這種植物叫做「奇美草」，因為奇美的地名Kiwit就是源自於這種叫做Kiwit（學名海金沙）的植物。

所以基於奇美人的情感，姑且您就容忍我，聽我講講關於「奇美公路」的故事。

「奇美公路」一直到民國75年才開通（至今也不過二十幾年），過去部落的人必須走兩、三個小時的路程才能到瑞穗或是港口，當時的「奇美古道」是條穿過原始森林、一個人寬度的登山步道。我不知道已經聽過多少外地人講過，這條「奇美古道」有多麼美，多麼令人懷念。有一次我去太巴塱（奇美的兄弟部落），一位太巴塱的ina知道我來自奇美，很懷念的跟我說，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曾跟著媽媽來奇美看親戚，那時候還得走路進來。她記得那時候媽媽在瑞穗買了一頂草帽給她（那時候擁有一頂草帽就已經是件很不得了的事了），走了好久好久的路，但是一路上她都很興奮，覺得這條路好美好美哦，尤其是要到老人家口中講的奇美，那個既神密又親近的兄弟部落奇美，就覺得好高興。結果走到奇美吊橋的時候，一陣風吹來將她頭上的草帽吹落山谷，沿著秀姑巒溪飄向遠方。她一直看著她的草帽被風吹向這美麗的風景裡，久久不能忘懷，一直到她跟我訴說這個故事的時候，眼神依舊閃爍著懷念的光芒。她說，奇美真的好美，那條「奇美古道」真的太美了。

但是奇美的人談到這條古道，又交織了更多複雜的情感。二十多年前奇美國小的畢業旅行，就是遠足到港口，老師帶著這群山裡的小朋友，帶著便當，穿過一片片的原始森林，然後奇美的小孩第一次看到海。哇！原來海就是這個樣子啊！以前怎麼想都想不到，原來海是這麼的美啊！國小畢業後要到瑞穗讀國中，每個禮拜天下午，奇美的國中生就要自己背著一袋米、地瓜、與木炭，走三個小時的山路到瑞穗展開一個禮拜的住校生活，這米和木炭就是每天自己要用小火爐燒飯吃的。有時候沒有錢生活、繳學費，奇美的小孩就要自己想辦法賺錢，幫人家拔花生、撿蝸牛、或者去瑞穗的途中沿路挖台灣火刺木等觀賞植物去賣。最難以忘懷的是背著生病的人，連夜飛毛腿趕到瑞穗去就醫。總是要請部落最健壯的年輕人，或是背著、或是用藤椅扛著病人，有時候還沒有火把，只能不停的抬著頭，藉著從樹林頂稍縫隙灑下來的些許月光，三步並做兩步的快步跑著，有時候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來，後面抬頭藉著發亮天空找路的人就會撞成一塊兒。

總是帶著歡樂與苦楚，奇美人的記憶裡那種過去的生活處境，在時間的焠鍊下淡淡的散發出一種迷人的色彩。最近我開始蒐集著部落的老照片，有一張從瑞良橫渡秀姑巒溪要往奇美路途的相片，老人家跟我說，相片裡用扁擔挑著重重的貨物與行李的，一定是奇美的人。只有奇美的人才會需要在這條路途，挑著那麼重的東西，那是難得到瑞穗，賣掉了農作物，換得了生活的物品，再扛著走兩、三個小時的山路回來。就是這樣的生活處境練就了奇美人的腳程，所以奇美的人都跑得很快、體力很好、爆發力十足，以往每次鄉運奇美一定都是得第一名，很少拿第二名的。

所以早在清朝時期的林東涯事件（又稱奇美事件或大港口事件）中，受不了清朝官員欺壓的奇美人，在一次被迫當挑夫，挑著林東涯走古道到瑞穗的途中，這些奇美的年輕人一不做二不休用計將林東涯摔落山谷。事發過後這幾位年輕人立刻跑回部落向Kakitaan（族長）報告發生了什麼事，知道事態嚴重，Kakitaan（族長）立刻動員年齡階級的力量備戰，並立即派尖兵向港口部落報訊，聯合港口、靜浦部落的族人共同備戰。於是奇美的年輕人運用熟知地形的優勢，挖了許多壕溝，做了許多倒插削尖的竹子的陷阱，並運用飛快的腳程誘敵陷入陷阱，殲滅了清朝的大軍。不堪戰敗的清軍統領吳光亮只好詐降，假意要跟阿美族人和解，單純的阿美族Kakitaan（族長）為讓族人早日脫離戰爭的死傷，幾經考量終於同意與清兵把酒言和。於是在吳光亮的誘騙之下，阿美族菁英壯年一百多人受邀到靜浦參加和解飯局，但是卻在飯足酒酣之際全部慘遭殺害。一夕之間奇美、港口、靜浦的菁英盡失，也使得港口部落的族人倉皇遷移原來的居住地。

如今，當我們帶著老人家划著橡皮艇順著秀姑巒溪沿路做田野調查，岩壁上的古道清楚可見！這就是發生奇美事件或大港口事件的古道啊！古道是什麼樣的路呢？老人家說就像山羊的路，這段岩壁開鑿出來的古道只有兩個合併的手掌大，當初奇美人走在上面可是驚心動魄呢！聽著老人家訴說，我望著古道遺跡，恍如隔世。

這條「奇美古道」過去的故事太多太多了，如今演變成「奇美公路」，沿著秀姑巒溪山壁上道路蜿蜒的程度遠勝於北宜公路，現在竟成了賽車與自行車賽的最愛。但是假日川流的車潮、秀姑巒溪泛舟的人潮匆匆經過了奇美，有多少人知道這條有個性的「奇美公路」過去的傳奇故事？又有多少人知道靜靜的座落在公路中點的奇美部落，是個有千萬年歷史的阿美族古老部落？在我的心中，這條「奇美公路」是記憶中通往桃花源的路，因為有著奇美人共同的生活經驗與記憶，這條公路在奇美人的口中竟也變得神采飛揚了起來。就好像在奇美傳教數十年的法國神父馬優說的，這條路帶領我們到達的奇美部落，是一個最接近天堂的地方。